杜染在樓下喊我,“小落,同學來了,下來吧。”我換好黑色長裙,下樓,摟住他的脖子,“親我一下”。“又鬧,”他偷偷掐著我的腰,“你的同學們都在那邊看著呢。”30歲的杜染是我丈夫,一個研究所的醫藥專家。丁梨在酒會開始前對一班老友說,“今天,一是慶祝小落和杜染結婚兩周年,二是給歐陽望接風。 ”丁梨是我的好朋友,有著酒紅色頭發和很勾人的煙花眼,比我大3歲,剛剛離婚。
那天班里的同學大都到了,在我家寬敞的躍層大廳里,二十幾個人或吃或喝,或唱或跳。我笑著對杜染說,“看,大家都變了,再也不是當初的青澀模樣了。那時聚會說好好學習,現在呢,說恭喜發財。”他笑笑,默許。
但有一個人,他看我的眼神依舊如透過層層海水看到的午后陽光一般,朦朧、溫暖、透明。十年前如此,十年后如是,沒有任何變化。其實,我是想逃避。已經結婚的人,怎么還能再渴望感情枝頭的青蘋果呢?直到醉醺醺的歐陽望把紅酒遞過來,“來,小落,喝一杯。”我故作鎮靜,接過杜染給我的酒,“干杯,祝你取得美國的博士學位。”我揚起杯,遲遲不肯放下,不是喝不盡,而是不敢直視那道目光,又暖又灼。
“第二杯,祝你們白頭到老。”歐陽望伸手要酒。杜染倒了酒給他,對我點了頭。丁梨在后面捏了我一下,“喝吧,小落。”歐陽望不等我們舉杯子,搶著一飲而盡。清瘦英俊的臉,一雙眼睛黑且亮,正是我18歲時喜歡的類型。酒精順著喉嚨燒到心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18歲那年漫天飛舞的蒲公英。
中了杜染和丁梨的蠱
那年,我和歐陽望是同桌。每天上課,他在我身邊總是打瞌睡,側著半個臉給我。蒼白的臉,睫毛很長,微微顫著,像個熟睡的病王子。被老師批評了好幾次,他還是屢教不改。我知道原因,只有我知道。
歐陽望是個感性的孩子,在他說喜歡我之前,我就有所察覺。他總是說不著邊際的話,比如,你今天吃什么了、你昨天幾點睡的……每天問一遍,似乎是年少的隨意,實則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把人問煩了,終于,我迸發出火花,“歐陽望,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他啞了,沒再言語,等放學,他偷偷塞給我一張小紙條,然后像只兔子飛快地跑了。我看到那上面歪歪地寫著:白小落,我能喜歡你嗎?哼,他比我還瘦弱文靜,這怎么可以啊。我對他說,“我喜歡強壯結實的男生,能保護我的那種,你呀,還是等長大了再說。”他聽了這話,低頭一分鐘,然后很認真地問我,“怎么才能胖起來?”“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豬就是那樣胖的。”我說完就抿著嘴笑。沒想到,這個歐陽望,他卻當了真,從此上課便開始睡覺,除了考試,竟是節節不改。
那個春天,毛茸茸的蒲公英把整個天空都遮住了。一天放學后,我們在地面上跳,瘋狂地鬧著叫著,追到氣喘吁吁。18歲的歐陽望,忽然拉住我的手,還是那句話,白小落,我能喜歡你嗎?“不行,等你長大了我才能考慮。”其實,我當時心動了,內心里也是喜歡他的。哪個少女不多情?何況,男孩是清秀俊朗的歐陽望。
他松了手,眸子濕濕的,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你說什么?”他繼續張口,還是沒有聲音,我再問,就睜開了眼睛。
夜好冷。18歲的蒲公英不見了,我身邊,有月光,有酒氣,還有,赤裸裸熟睡的歐陽望。我自己,也是一絲不掛。臥室的門忽然開了,外面,杜染和其他同學站在門口,愣愣地盯著我們。杜染走上來,狠狠踢了一腳歐陽望,“你們早有情!”在冷漠地看了我一眼之后,扭頭走了。
暗懷情愫
2005年4月,我來到北京,找了份輕松的工作。離婚了,就要給自己嶄新的生活。一個人在出租屋里,有時候會靜靜回想那一天。想不起,卻似乎又想得起。那天喝完酒后,我頭暈,杜染把我扶到臥室。半夢半醒間,身體莫名其妙地燥熱,漸漸濕潤柔軟。忽然門開了,進來的人,面目模糊不清,好像是杜染,好像是歐陽望,他的臉一會一變,是那么空。我逐漸沒了意識,喊著杜染的名字,讓他輕松地進入了我的身體。
忽然我害怕起來,那個男人,他看著天花板,目光空洞洞地越過我,沒有生氣。我叫,“杜染,你怎么了?”他低下頭來,卻是歐陽望的樣子。我瞬間昏了過去,再醒來,就是苦海到岸,眾目睽睽下已無法回頭。
早忘記了,是誰先追的誰。杜染是個城府很深的男人,身上總是帶著淡淡的消毒藥水味。當初,我就是喜歡他那一副心事重重憂憂郁郁的樣子,能讓整個世界安靜下來,比當年的歐陽望成熟許多。后來,歐陽望知道我要結婚了,越洋電話打過來一整夜。杜染問我原因,我把和歐陽望的前塵舊事當作笑話告訴了他。他低著頭,像個詩人一樣寂寞。
其實,結婚后,我才發現,他是那種嚴謹苛刻的男人,一板一眼的頑固派。而我,又是那種愛唱愛跳的女子,喜歡肥皂劇和網絡歌曲,彼此的生活并沒有太多歡笑。有時候,我對他的敬勝過愛,覺得他思考時的神態像極了已經去世的祖父。
躺在床上想著想著,開始迷糊起來,不知不覺睡著了。半夜,忽然驚醒,感覺身上好燙,我想是發燒了。
我拿出手機,在漆黑的夜里看屏幕上一個個的電話號碼,看來看去只在兩人間徘徊,杜染,歐陽望,歐陽望,杜染。如是,又能怨誰?杜染沒有錯,他的眼中向來揉不進一粒沙,醉酒的歐陽望尚可原諒,可我,為什么如此不清醒?難道是我對歐陽望的確暗懷情愫?
琢磨著,手機驟然在掌心里微微顫動,歐陽望。我看著熟悉的號碼,淚就掉了下來,掛機,他又打來,我再掛,一連三次,毫不猶豫。一會,一條短信飛過來:小落,我來北京工作了。不禁心頭一抖,神經兀自跳了起來。
自從那件事后,我不敢正視他,是愛,是恨說不清。只是離婚那天,他來找我,有些歉意有些欣喜的表情非常復雜,“小落,我不是故意的。”頓了頓,又說,“不過,你就當我是故意的吧。”“你是不傷筋骨,可我呢?”我瞪了他一眼,走了。
心頭隱隱地痛
嫁給歐陽望,是絕對不可以的事情。雖然我性格外向,但骨子里仍是未越雷池的傳統,一旦順理成章,家人、朋友、同學必然會看輕了我,我將失去一切。歐陽望不止一次地求婚,追查我的行蹤,都被我義正辭嚴地拒絕。他每天在公司樓下等我,玫瑰和巧克力鋪天蓋地。同事們都好奇地打聽,而我一直緘口。
我的大玻璃罐子里有散裝的蒲公英花茶,沖泡出來的茶湯溫暖清香,聞起來有青春的味道,讓我不禁想起了18歲那年,那個像白色蒲公英一樣干凈的男孩。我感覺一切都像是做夢,我終于有了自由,卻被禁錮在他的范圍以外。可他,現在就站在我的樓下啊。但那又怎樣?畢竟,是兩人的過失讓我失去了婚姻。想到這里,我心頭就隱隱地痛。
前夫的結婚請柬
歐陽望依舊死心塌地接我下班,我走前面,對他形同陌路。滿街漂亮女孩多的是,我實在猜不出,他堂堂一個博士,為什么要對我這個離婚的女子死纏爛打?難道僅僅是愧疚和初戀嗎?或者,是他真的愛我?
后來,我和歐陽望說話,是收到一份結婚請柬的時候。那一刻,我忽然緊張起來,誰要結婚了?歐陽望?我跑到樓下拿郵遞員的快遞,打開那紅紅的紙,看到的是杜染的名字。心漸漸放下了,卻酸了起來,不到一年,他就要結婚了?晚上歐陽望打電話過來,“小落,我收到了請柬。”他察覺出我的尷尬,“我買了兩張車票,一起回去吧。”我抬起頭,強笑了一下,杜染可以,我為什么不可以?
恍然大悟
那一天,蒲公英紛紛揚揚滿天地飛,凌亂地飄到我的發上,肩上。我看到了丁梨,她正摟著杜染的肩膀,靜靜地笑。
那一天,在杜染家,丁梨不停地勸我喝酒。我喝多了,搖搖晃晃地到他新家的廁所去吐。吐完后,我找紙巾,打開壁櫥,沒有紙巾,卻發現了幾個盛著透明藥水的瓶子和一個筆記本。瓶上寫著:二亞甲基雙氧苯丙胺。我翻開筆記本,發現是杜染的字跡。他什么時候有這個習慣?
我隨便翻了一頁,上面寫著:二亞甲基雙氧苯丙胺的迷幻作用讓我擺脫了她,我和丁梨終于在一起了……我頭轟地一聲,回憶被什么東西噬咬著,吱吱地疼。忽然想起那天,杜染遞給我的酒,絲絲的甜和歐陽望空洞洞的目光。是啊,他看我怎么會是空洞洞的呢?我們是中了杜染和丁梨的蠱,結結實實,根本不能動。歐陽望在外面喊,“小落,你怎么了?”
抓住現在的幸福
一星期后,我做了歐陽望的新娘。杜染夫婦來了,帶著鮮花。我當著所有賓客的面,略帶嘲諷地說,我們倆是最感性的一對,雖然我不知道二亞甲基雙氧苯丙胺如何使用。杜染和丁梨的臉一下子就白了。看到他們驚慌的樣子,沉浸在笑容中的歐陽望笑著問我,“怎么今天他們不太對勁?”
我什么也沒說,永遠也不會說。我打開落地玻璃窗,讓明媚的春光沖進來,緊緊摟住歐陽望,親吻他的唇,這個男人,還是那么瘦弱。可惜18歲的時候我太年輕,現在想起來,自己能握在手心的,就是落在肩頭的蒲公英,上面還有白色的、褐色的種子,那是我這一生惟一一次的錯過,幸好,還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