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飯后，我從信箱中取出一只小巧的信封，一看字跡就知道是她寫的。一陣驚喜后，我在黃澄澄的燈光下，開緘細讀，讀著讀著不禁淚眼朦朧。
她，是我過去的戀人。四年前，在我現(xiàn)居的城市上大學，因為從電視上看到我的一章散文詩之后，便與我有了通信聯(lián)系，后來我們相約見過一面。
記得那天，她邁著鹿一般輕盈的腳步向我走來，沒有刻意著裝，自有一番洗盡鉛華的韻致。她眉清目秀，靈動的眼睛閃出清晨里露珠的光芒……盡管是第一次相見，但她，像老朋友一樣。她在大學里學的是中文，我們的話題很多，談文學，談哲學，談人生，連足球的三五二陣式，君子蘭的夾箭問題也談，話題無所不及。她說起話來旁征博引，又不乏自己的獨到見解，機趣而幽默。
后來，我們幾乎每星期都互相寫一封信，信也越寫越長，最多的寫過十幾頁，信以拉長的腳步從一個心靈向另一個心靈跋涉。她的信語言流暢，字里行間充滿了真情實感和少女多彩的幻想，她的喜怒哀樂每時每刻都感染著我。在交往中我還知道了她家庭境遇的不幸和幸運。她上小學時，父親因一場車禍喪生，她成了母親的希望，母親一心一意地拉扯她長大。她也不負母親的培養(yǎng)，從小學到中學都是班里的尖子生，后來順利地考上了重點大學，成了人們贊譽的“天之驕子”，成了母親的驕傲。
暑假，她回到故鄉(xiāng)，回到了與她相依為命的媽媽身邊。她不在的日子里，莫名中，我深深感到生活有了缺憾，感到無限酸楚與無奈。常常，我整個晚上翻來覆去，覆去翻來地睡不著，感覺一切離我很遠，她的影子卻離我很近。就這樣被幸福煎熬，被甜蜜折磨著。
許多次，我傻乎乎地守望著紅云漸漸發(fā)暗，讓星星撫摸著夜的悠長，我就這樣活在一種虛構的愛情背景里。一切，在我的意象中如舒婷的兩句詩：一幅色彩繽紛但缺乏線條的掛圖，一雙實實在在但又達到彼岸的槳櫓。我平生第一次受到時空的傷害，我清楚自己已愛上了她。
在她的整個暑假期間，我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熬到她返校，那天，我用盡了全身心的渴望等她回來。一大早我就去了火車站，比火車到站時間早了一個多小時，我隔一會就去一趟出站口望望，一會又看看鐘樓上的大鐘，我好想親手去撥動時針分針，讓時間走快些。終于她出現(xiàn)在我望眼欲穿的視線里，當她被人流擁至出站口，我急切地抓住了她的手，她也緊緊地握著了我的手，兩手間互相傳導著一種神秘的力量，更像是一種電流在通過，我心中蕩漾起一種激情，自己感到被莫大的幸福包圍。那一刻，血如潮涌，心快跳出來了，好想擁她入懷。在去她宿舍的路上，我時不時悄悄看她的臉色，她略顯倦意的臉上洋溢著青春的風采，一雙眸子閃爍著清澈的光芒，仿佛在訴說著什么。在我們四目相視的那一瞬間，我從她眼睛里看到了她心中五彩的花瓣毫不掩飾地向我開放了。
兩個人的時間里，我牽著她的手，一起走進草地、花叢……那些日子，我整天對愛情抱著幻想，想營造一個巧奪天工的愛情故事，我們?yōu)閻矍榛钪瑸閻矍槎寺覀儽舜俗鹬兀稽c一滴地積攢激情。我們心有靈犀，完全達成了默契。有一次，我用右手握住她的左手，問她我們兩只相握的手握住的是什么，她低著頭溫情脈脈地說：“握住的是愛情。”那是一個多么充滿詩意的回答。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成了一名優(yōu)秀的鎖匠，用心靈的鑰匙“啪噠”一聲就能打開她的心。
有愛相隨，我總是沉浸在夢一般的環(huán)境里，一改睡懶覺的習慣，將自己收拾得清清潔潔，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有時間就拼命寫作，篇篇文章閃爍著青春的激情和風采，頻頻見諸報刊。
她是個傳統(tǒng)的女孩，準確地說是一個懂得愛情的女孩，我非常尊重她。因為她自重、自尊、自愛，這使我們對愛的表達嚴肅而認真，從不像別的戀人那樣輕描淡寫。雖然自己寫詩，心中總是激情飛揚，但與她在一起時，我變得非常沉穩(wěn)，我們相處那么長的時間從沒有接過吻，彼此都知道這種行為需要時間和過程，是人生中神圣的事情，是愛的責任。
有一天，是星期日，她給我打來傳呼，說來我的小屋玩，并說有重要禮物送給我。這是她第一次來我的小屋，我將小屋收拾得纖塵不染，買了些水果等候她光臨。她來了，兩手空空，我將她迎進屋子里，費勁心思猜度，想不出她到底要給我什么。在那小小的屋子里，我們開始進行綿長的愛的訴說，大概由于空間在心理上的作用，我心中情感的波瀾在胸中激蕩，當我看到從她秋波里漾出一圈圈笑靨，漣漪般輕觸我的心岸，我感到自己快要決堤。天色已晚，她起身告辭。就在她腳步邁出門檻時，她站住了，我以為她忘記了什么東西，這時她猛地轉過身，深深地給了我一個吻。她說這是一份貴重的禮物，要我好好收藏。隨即，她腳步匆匆地走了。
這是一份十分貴重的禮物。這是她的忠貞我的熱烈，她的山盟我的海誓，她的純情我的真意合成的禮物。她的吻使我的心極凈、極純、極軟。我暗下決心：不管花如何開，風怎么吹，雨怎么下，雪往哪里飄，我只要有她。
然而，畢業(yè)前，沒收到她的來信，也沒有見面，料想她很忙。有一天，我急切地去學校打聽她，才知道半月前她已畢業(yè)分配回家了。等待，等待，可一直沒她的音訊。那些日子里，我心煩。被煩惱困擾的感覺很不好，眼睛閉上，心卻是醒著的。我常常穿過大街小巷，固執(zhí)地去尋找她，心中雖然清楚找不到她，但源自愛情的沖動總是鬼使神差地迫使我去不停地尋找，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自己，我的好多時間和好多生命都耗進了這種無望之中。
一切真的覆水難收嗎？我懷著幻想和希望，千里迢迢去了她的故鄉(xiāng)，在那座城市我去過很多機關，很多學校，很多工廠，向成千上萬的陌生人打聽過她的下落，可沒有一個人能告訴我有關她的一絲一毫的消息。半個多月過去，我?guī)У腻X已所剩無幾，再住不起旅館了，為了省錢，只好搬到澡堂住。由于長時間處于焦慮狀態(tài)，有時我的眼前總是出現(xiàn)幻覺，一天，一對戀人從我身邊走過，我發(fā)現(xiàn)背影是那么熟悉，當時，我下意識認為此人是她，上前就抓緊了那女孩子的胳膊，死死地不肯松手，這，嚇得那女孩哇哇大叫。結果給陪了萬個不是，還是被那女孩的男友罵了一氣。做了一次大海撈針般的尋找，最終我大失所望。在徒勞而歸的時候，我那男兒本不該輕彈的淚水靜靜地流了下來。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別后哀哀的傷痛是一壺酒，叫我慢慢啜飲。我的心中永遠有最動人的無限美麗的風景，滿眼是她的影子，可又無法介入她的生活。思念把我折磨得心力交瘁卻又讓我充滿向往。在苦苦的忍耐和焦灼的期待中，潛意識總是鼓動著我去為她做點什么，為她默默不斷地積攢什么…… 每日里，為她祈禱，為她寫詩。有一天，我把為她而寫作的《故事的影子》寄到了她所在城市的報刊編輯部。
踩著黃昏走向最初的地址/目光搜尋心中那故事的影子/那個故事還在那里甜甜蜜蜜/黃昏了/還沒有回家的意思。
你的身體曾壓倒過的那片小草/站在風中搖擺微笑/仍像當初的我們一樣癡情。
可是/你已走得很遠/連時間都難追上你/我沒有告訴小草關于你的消息/我不忍心/驚動那個故事的影子。
相當于公開信的詩發(fā)表了，我相信連上帝都可能被感動。然而，她依然杳無音信。
“多云的天氣未必有雨，多情的相遇未必有緣”，我絲毫不打折扣地信了這話。但我總幻想能有一生轟轟烈烈的愛情叫我們念念不忘，回味無窮，總渴望有一天她能從夢中向我走來，與我共度日月流年，同歷人世滄桑。然而，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我心中那份愛隨時間變得渺遠無期。
回首凝想，昨日的幽嘆還默默地在室隅徘徊未散，讀信方知原來如此。信上說，在她們畢業(yè)前一個月，她唯一的親人--母親得了不治之癥，她驚魂未定領到畢業(yè)證書就匆匆回家照料母親去了。她深深知道未來人生道路的坎坷與凄楚，為不影響我的生活，決定暫不告訴我實情。更讓她沒想到的是母親一病三年，久治不愈，去年溘然去世。她為母親治病變賣了家中值錢的一切，還借了4萬多元錢，現(xiàn)在已是家徒四壁，債臺高筑，一貧如洗。她不想讓我未來受生活的拖累，不想讓我生命負重，她就這樣讓時間帶走了一個少女的夢和愛情。料想我已經完婚，才寫了這封信告以實情，免我牽掛。我將她的信回環(huán)讀了數(shù)遍，但從信封和信箋上仍然沒找到她的通信地址，也沒有別的聯(lián)絡方法。這使我再次深深地陷入了沒有出路的愛情中。
在無望中，我悲號著大聲對天發(fā)問：你為什么要這樣選擇生活，為什么要風雨一肩挑呢？可是，沒人回答我。
牛郎織女的愛情發(fā)生在銀河岸邊上，尚有七七相會之日，而我們的愛情，卻無一線可連，阻成天涯。這故事在記憶中已凝成一個影子，也許愛情永遠不光臨我，但她注定令我疼痛一生，影響我一生，為我指示著愛情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