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6日,心理學家徐浩淵來到四川災區,進行為期7天的心理援助。她將這次經歷稱為自己的一個“心理傷痕”。
“我天天練自己,難過、生氣、憤怒都能表達,這樣就不會出問題。”徐浩淵說。然而,對災區人民的“心理傷痕”,徐浩淵仍然憂心忡忡。
6月4日,剛從災區回來的徐浩淵接受本報記者專訪。
中國青年報:你當時怎么想到去災區的?
徐浩淵:我在電視里看到一位中央臺主持人說要去災區做心理援助。天哪!電視主持人怎么能做心理援助?難道說安慰一下,說一句別哭,就是心理援助了?我相信她有良好愿望去幫助別人。但是,她不知道這是一個專業,而且是一個弄不好就傷人的專業。
中國青年報:為什么這么說呢?
徐浩淵:在創傷階段是不能做心理治療的。像一個小女孩,外婆和弟弟都死了,“心理學專家”還叫她回憶那個血淋淋的情景。這比往傷口上撒鹽還厲害,是在傷口上拿刀亂砍啊!太可怕了!
中國青年報:你在災區是什么感受?
徐浩淵:特別悲哀。綿竹那個大體育中心,當時只有兩個板房,其中一個上面掛著一個紅底白字的大標語,“兒童心理咨詢”。我趕緊過去看。一進去,很失望,整個屋子是空的。我正要走出來,“呼”地七八個小孩就跟進來了。原來他們都等著呢,盯著呢。
中國青年報:我們現階段的心理援助應該怎么做?
徐浩淵:這個時候最好做團體心理咨詢,而且先不要碰受災群眾,因為時間還早。我們現在要做醫護人員、軍人這些救災人員的心理援助,他們是最先形成創傷后應激障礙的人群。很多小戰士出現了創傷后應激反應的癥狀,吃飯吃不好,睡覺睡不著,就睡那么幾個小時也睡不著。一些小戰士睡著了會大汗淋漓地哭醒,喊:“連長,快把那小女孩弄出來!”
對于這些救災的人,他們不是直接的受難者,出現了類似情況,你給他們圍一個圈,二十個人左右,叫大家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他哪兒不舒服讓他自己說,別逼著說。給他們一個可以訴說的環境,讓眼淚流出來。之后,再手拉手唱一首很溫馨的歌。
大家要明白一件事,堅強不是喊堅強就可以的。流淚是讓人變得堅強的過程。痛苦像膿瘡一樣,膿流出來,才好生長新的肌膚。
中國青年報:對于受災群眾呢?什么是不該做的?
徐浩淵:心理援助有兩個部分,危機干預和創傷后應激障礙,這是兩個步驟。剛剛發生危機的兩三個星期之內,受災群眾還在創傷之中呢。他們還不知道家人的生死,不知道今后怎么生活,有的還躺在病床上,我們只能做危機干預,而且要越早越好。
首先,你不能勉強別人去回憶悲慘的景象。第二,不能欺騙人家,你知道人家是孤兒,你不能說“你爹媽正在路上找你呢”,這可能最終會置人于死地啊!第三,別說教,別說“勇敢的孩子不哭啊”、“咱們要堅強啊”,這種說教千萬不能做。他要哭,要用自己的辦法去訴說,你就好好聽著。他太難過了,你抱著他,拉著他的手,做一個傾聽者。
中國青年報:還應該做什么?
徐浩淵:我問過一大群孩子,你們最想要什么?我本來以為他們會希望回家,因為現在他們都住在帳篷里面。結果每一個人都說,“想上學。”我在綿竹體育中心走,碰到小孩我就問,你們要上學嗎?他們都說想。我一說那邊正報名,他們就“呼”地往那邊跑。
為什么?讀書讀慣了的人,突然沒有書念了,就會很有欲望去學,這個特別符合危機干預的道理。也就是說,要盡快讓他們恢復正常生活秩序,孩子趕緊上學,不能提前放假。即使條件再差,頭頂著藍天讀書,都比孩子成天跟大人一起躺在帳篷里好。
大人也應該參與自救工作,去幫助別人。千萬別讓他沒事干。這是治療的一部分,是危機干預的一部分。你看有些人,家里死了親人還去救人。他是英雄,同時這也是一種自發的治療,這是一種補償行為,在救別人的時候,就像救自己家人一樣。這對他特別好。
中國青年報:據媒體報道,有專家采用“EMDR”(快速眼動信息再加工)方法為一個小女孩做心理干預,據說可以幫助她快速粉碎創傷記憶。又據說美國心理學專家治療參加伊拉克戰爭的士兵都是采用這種方法。這種方法有效嗎?
徐浩淵:我在美國的時候,雖然沒有親自參與伊拉克戰爭之后的治療,但我知道治療都是在戰爭結束半年甚至一年之后的,出現了創傷后應激障礙的時候。而且現在國際心理治療的主流還是心理分析、認知治療和行為治療這三大體系,“EMDR”絕對不是治療主流。我覺得這個專家的做法是錯誤的。
中國青年報:錯在哪兒,能具體說一下嗎?
徐浩淵:第一,時間和對象不對,這個時期不能對受難者做針對創傷后應激障礙的心理治療,因為他們還在重創之中;第二,對孩子不能使用對成年人的許多方法。如果他連這兩點都不知道的話,就像外科醫生開刀不懂得消毒一樣,缺乏危機干預的常識。
中國青年報:心理援助過程中,還有什么常識需要知道?
徐浩淵:有一件咱們特別喜歡干的事絕對不要做——煽情。其實煽情很多時候是很傷害人的。比方說,你拿這個人的痛苦去煽情,就是在加強他(她)的痛苦。很多看的人不知道情況會是這樣。
中國青年報:現在很多心理學家都在發表不同的觀點。什么樣的心理咨詢是好的,普通人怎么判斷呢?
徐浩淵:最好的判斷,就是看做完了之后那人是什么樣的。就像那個小女孩,災難剛發生的時候,我在電視上看到,雖然孩子在哭,她臉上還有光彩,眼睛還有神。前幾天,在成都電視臺的晚會上我又看見她了,看得我直掉淚。她臉上已經沒有那種光彩了,低著頭,也不看人,這時候她就是知道自己爸爸媽媽還活著都沒用了,整個糟糕了。一些媒體老去打擾她是一個因素,最致命的原因卻是心理學專家的“治療”。我相信,那個專家至今都不知道他給孩子造成多大傷害,他說那孩子阻抗,這個時候不阻抗人家就死了!阻抗是她對自己的一種本能的保護啊。
中國青年報:你曾說,很多時候,一位對他人情感有充分體會能力的非心理工作者,比看了幾百本書、自認為是“心理學專家”的人,對他人具有更好的幫助效果。為什么?
徐浩淵:因為我看見很多人根本就不會心理治療,但本能地就知道怎么去愛護傷痛者。舉個例子,“愛的奉獻”晚會上,我看到有三個北川中學的孩子被請到臺上。這三個孩子中,那兩個大哭的女孩子我不擔心。我擔心的是那個男孩,他不哭,還跟著老師救了50多個同學。但他心里不悲痛嗎?他悲痛到了極點,就是不會表達,這就容易留下更深的創傷。歌唱家廖昌永,看到這個情景,走到那個男孩背后,用手摟著他,一直在他的肩膀上按摩。最后我看到那個孩子終于和廖昌永抱在一起,哭出來了,我才放心了。廖昌永肯定沒學過心理治療,這種做法是出自他對別人的本能的愛,他真正感受到這個男孩子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