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2日，石家莊和平西路539號注定不會平靜——這是石家莊三鹿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下簡稱“三鹿集團”)所在地。
據新華社報道，國家衛(wèi)生部9月11日晚指出，近期甘肅等地報告多例嬰幼兒泌尿系統(tǒng)結石病例——目前被稱為“腎結石事件”。
經調查發(fā)現(xiàn)，患兒多有食用三鹿集團生產的三鹿牌嬰幼兒配方奶粉的歷史，經調查，奶粉受到一種叫做“三聚氰胺”——在業(yè)界被稱為“假蛋白”的化學品的污染。
傍晚6點，三鹿集團董事長田文華終于回到了這里——正處于“腎結石事件”風暴眼的中心。她對本報記者做出了事件爆發(fā)后的獨家回應。
在記者的追問下，田承認：“我們在這次事件發(fā)生之前，已在內部檢測出了相關的問題，我們也就檢測結果跟有關部門進行過匯報。”但是，對于在內部檢測之后為什么沒有采取緊急的補救召回措施，田不愿意做進一步的解釋。
“這次的事情，是原料奶的收購過程中有人在謀取非法利益，我們檢測非常嚴格。”她再三聲稱，自己與企業(yè)是清白的。
中國農業(yè)大學食品科學與營養(yǎng)工程學院院長羅云波則告訴本報記者，從食品安全的角度講，包裝是否導致污染，工廠作業(yè)環(huán)境是否污染，或者在奶源環(huán)節(jié)甚至飼料就已添加違禁物，都還需要認真調查。
目前，由衛(wèi)生部、公安部、農業(yè)部、工商總局、質檢總局、食品藥品監(jiān)管局等相關部門和專家組成的事件聯(lián)合調查組，已到三鹿集團和檢驗機構等相關機構收集資料、采集樣本，并到醫(yī)院查看患兒病情，指導醫(yī)療救治。
據石家莊市政府發(fā)布的消息，“問題奶粉”是不法分子在原奶收購過程中添加了三聚氰胺所致，至截稿時已傳喚78人進行調查。
而事件背后真正凸顯出的，是極速發(fā)展的中國乳制品行業(yè)在急功近利中，整個產業(yè)鏈利益的畸形分配：跑馬圈地的粗放擴張，不計成本的奶源爭奪，企業(yè)對奶農利益的擠占……
三鹿7月已知情？
9月12日，三鹿集團總部來“討說法”的受害嬰兒家長，前后有上百人。在廠區(qū)的另外一側，工作人員一直在對購買三鹿產品的消費者進行退貨登記工作。
董力軍是河北保定的一位農民，他的兒子現(xiàn)在已經10個月了，喝三鹿奶粉已經有8個月了，他說：“圖的就是個信賴，這是自己家周圍的大品牌。”今年7月30日，他的兒子住進了北京兒童醫(yī)院，醫(yī)生的診斷是“腎結石”、“急性腎功能衰竭”，為此，他們家花費了1萬多塊錢了，在兒童醫(yī)院住了6天院醫(yī)藥費5千多，因為奧運期間，其他車輛不能進京，他孩子從保定搭乘120救護車進京也花了兩千多塊錢。
“其實他們(指三鹿)早就知道這個事情，有一個三鹿的業(yè)務員在7月初就到我們村去過，但是問完情況后就走了，再也沒有什么回信。”他說。
三鹿集團董事長田文華對本報記者說：“我剛跟衛(wèi)生部、省里的、市里的領導匯報了相關的情況。今天領導決定，關于這個事情的最新情況，先不由我向外界通報，在適當的時刻一定會給大家進行解釋。”
在記者的追問下，田承認：“我們在這次事件發(fā)生之前，也在內部檢測出了相關的問題，我們也就檢測結果跟有關部門進行了匯報。”但是，對于在內部檢測之后為什么采取緊急的補救召回措施，田不愿意做進一步的解釋。
禍起奶源？
在今年8月1日，三鹿集團已經查出問題奶粉污染真相：不法奶農向鮮牛奶中摻入三聚氰胺，從而造成嬰兒患腎結石。
根據三鹿集團品牌管理部部長蘇長生的分析，目前對奶制品中蛋白質的監(jiān)測，并非直接檢測蛋白質，而是根據氮的含量來推測蛋白質的含量。而三聚氰胺里含氮，添加后，可能導致監(jiān)測指標上蛋白質含量增加。于是，奶農把三聚氰胺加入鮮奶之中。三鹿奶粉又是以鮮牛奶為生產原料，從而導致奶粉中也含有三聚氰胺。
中國奶業(yè)協(xié)會常務理事王丁棉認為，“從奶農到中間商到加工廠，其實都存在添加可能。”
據他介紹，奶粉生產流程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原料乳驗收、過濾、高溫殺菌、濃縮、噴霧干燥、冷卻、包裝、裝箱、檢驗成品等環(huán)節(jié)。其中，高溫殺菌前和包裝前都可能添加。
不過，他認為，污染源于奶源的可能性很大。
據他介紹，三鹿的奶源絕大部分由集團下屬的奶場供給，這部分奶源有三鹿專門的技術人員和管理人員負責，質量可以控制；同時，三鹿還有小部分奶源來自奶農。這部分奶源有的直接由奶農交送三鹿，有的經由“奶霸”轉交廠家——奶源質量無法控制的正是經由“奶霸”轉交的部分。
“‘奶霸’就是奶販子，他們經常強行收購奶農奶源，再添加各種水、添加劑，造假，我們就給他們取了這個名字。”王丁棉說。據悉，這種奶霸在陜西、甘肅、黑龍江、河北等地較多，在廣東、福建等地較少。
據羅云波介紹，三聚氰胺的初端產品價錢很低廉，而其添加又能帶來莫大的表面蛋白虛高效果，自然有各種渠道向農民推薦，“有的農民可能知道實情，但有的可能使用過，卻并不清楚有害無害”。
“牛奶是最嬌嫩的原材料，對奶粉而言，奶源至關重要。”雀巢中國公司發(fā)言人何彤說。據悉，奶粉加工工廠與奶源地必須控制在一定范圍內。不僅如此，奶源在運輸過程中必須保證4度低溫。
據了解，三鹿絕大部分奶粉工廠在河北境內或者河北周邊省份，只有少數工廠分布在其他地方。至于哪些工廠負責生產了這批受污染的奶粉，三鹿方面拒絕透露。
另一至今無從解釋的是，如果是奶源問題，為何三鹿其他奶粉產品沒有公告出現(xiàn)類似問題？
為何添加“假蛋白”？
引起這場風波的，本是與奶粉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三聚氰胺”——在業(yè)界一度被稱為“假蛋白”的化學品。
三聚氰胺作為一種白色結晶粉末，幾乎無味道，摻雜后不易被發(fā)現(xiàn)，這也助長了不法分子的行為。
中國農業(yè)大學食品科學與營養(yǎng)工程學院院長羅云波向本報介紹，不法分子的“原始驅動力”在于這種有機化學品添加進蛋白粉或奶粉中，能夠造成蛋白質含量增高的假象。
中國儀器儀表學會飼料研究專家常碧影以具體數據說明：三聚氰胺(分子式C3H6N6)的最大特點是含氮量很高，達66%；在植物蛋白粉和飼料中，每增加1個百分點的三聚氰胺，會使蛋白質測定含量虛漲4個多百分點。而其成本很低，“有人估算過，在植物蛋白粉和飼料中使蛋白質增加1個百分點，用三聚氰胺的花費只有真實蛋白原料的1/5”。
“這是全行業(yè)的一個‘膿包’，這次很不幸，被我們三鹿給擠破了。”在記者的再三追問下，三鹿集團奶粉事業(yè)部的一位員工終于說了這么一句話。這位員工說，“絕對是奶源出的問題，我們收購奶源的渠道非常廣，收上來的奶源的質量也許會參差不齊。”
9月12日，本報記者聯(lián)系上了三鹿集團位于外地的一家生產工廠的老總，這位負責人向本報記者介紹了三鹿集團到生產廠從收購到生產的“奶戶——收奶員——奶站——生產廠”整個鏈條。
“你可能覺得我說得絕對，但是我告訴你，這就是奶源出的問題。”
這位負責人介紹說，現(xiàn)在奶農在向收奶員賣奶的過程中，可能會添加各種物質，以增加原料奶的重量和色澤，而這兩種情況中，主要還是增加重量，但是直接加水會讓原料奶變得稀薄，一看就看出來了，但是水和三聚氰胺一混合，就可以調和出奶的色澤和質地，這看上去就像我們攪拌石灰粉是一個感覺。而奶戶的奶交到奶站后，奶站向生產廠出售的時候，同樣有可能發(fā)生此類情況。
“我們現(xiàn)在并不是在這里冤枉和栽贓給奶農和奶站，一個這樣的情況我們親眼看見過，二是現(xiàn)在飼料等各種東西都在漲價，奶農的養(yǎng)牛的成本也很高，確實存在著這樣的動機。”
奶源背后的利益鏈
“這次是通過終端反饋回來了，其實之前就有很多類似的事情，比如被抓現(xiàn)形的陜西楊凌牛奶摻假事件。”剛從內蒙古回到北京的李兆林說，他經營著一家專門提供奶源的公司——奶聯(lián)(北京)科技有限公司(也稱“奶聯(lián)社”)，伊 利為奧運會提供的專用牛奶奶源就來自于奶聯(lián)社。
身為奶源供應商，李兆林了解奶源收購環(huán)節(jié)的諸多弊病。“其實大家誤會了奶農，真正的毒瘤是非法的收奶站。”李兆林表示。
據了解，大部分大型乳制品加工企業(yè)的來源，除了旗下自營的牧場提供的奶源外，還有一部分來自奶農。這部分往往通過收奶站來實現(xiàn)。而收奶站則身份多樣：有的收奶站屬于大型乳制品加工企業(yè)所有，有的收奶站屬于私人投資。
“奶農牽著奶牛來到收奶站，一頭牛，多少公斤牛奶，記上賬，然后奶農就完事兒了，牽著牛回去。接下來，收奶站上場，加水、蛋白粉、脂肪粉……，最后送往乳制品加工廠。”一位業(yè)內人士向記者描述了一輪奶源摻假流程。
“現(xiàn)在的不法分子很狡猾，他們知道相應的比例，有相關的稱量儀器，乳制品加工企業(yè)有時很難檢驗出來。”李兆林說。
據他推測，由于添加了太多水分，稀釋了牛奶原有的營養(yǎng)成分，為了檢驗合格，這些不法收奶站才會添加蛋白粉、脂肪粉等材料。
此前，業(yè)內有傳言稱，收奶站每制造一斤假奶，成本只有0.4元。對此，李兆林表示，不清楚假牛奶制造成本，不過他相信這個成本不會高。他舉了一個例子，正常牛奶的蛋白質含量約在3.0%-3.1%，即使添加等量蛋白質成本也不高。
石家莊華牧牧業(yè)有限責任公司，在當地也從事收奶活動，該公司一位馬姓人士告訴記者，三鹿事件的根源在于“奶農已經被廠家壓榨到無法生存的地步”。
他舉例道，現(xiàn)在一頭奶牛一天至少得吃40多塊錢的料，一天才能擠30公斤奶，一公斤牛奶也就賣個4塊多錢。再加上牛防治病、人工費等開支，農民基本已無利潤。
為了使自己的牛奶多賣些錢，當地的奶農就開始普遍往奶里摻水。但是變淡的牛奶很容易會被奶站測出來——當地的奶站通常通過測定氮等元素的含量來給牛奶評級(這些指標的高低和牛奶蛋白質含量高低呈正比)。
后來，當地的農民就開始學會往牛奶中加尿素、甚至氫氧化鈉等物質，以提高氮等成分的含量。最后終于發(fā)展到摻雜三聚氰胺——一種很難被查出來的物質。具體是誰教會了農民摻加這些物質，則未可知。
擴張帶來管理隱憂？
三鹿一位負責牛奶收購的陳姓經理告訴記者，這個行業(yè)沒有標準化，企業(yè)和農民直接打交道，把關難度相當大。在最近奶源漲價很厲害的情況下，就很容易出問題。
這讓人迅速聯(lián)想到2005年，光明乳業(yè)在鄭州爆出的“回收奶”事件。當時，過度快速擴張的光明因管理跟不上，而爆出“回收奶”丑聞。
無獨有偶，三鹿近幾年擴張速度也是不俗，是河北省、石家莊市重點支持的企業(yè)集團，連續(xù)6年入選中國企業(yè)500強。
據三鹿集團網站介紹，自1993年起，三鹿奶粉產銷量連續(xù)15年實現(xiàn)全國第一，在短短幾年內，先后與北京、河北、天津、河南、甘肅、廣東、江蘇、山東、安徽等省市的30多家企業(yè)進行控股、合資、合作。2006年6月15日，三鹿集團與全球最大的乳品制造商之一新西蘭恒天然集團的合資公司正式運營。2007年，集團實現(xiàn)銷售收入100.16億元，同比增長15.3%。
不只是奶粉
中國農業(yè)大學食品科學與營養(yǎng)工程學院副院長胡小松接受本報采訪時，也語氣肯定，“這絕對是原奶環(huán)節(jié)的問題。”
胡的篤定，緣于一年多前就開始在食品領域關注“三聚氰胺”。那時“三聚氰胺”曾在“寵物毒糧”事件中扮演重要角色。
2007年上半年，美國發(fā)生多起寵物貓、狗中毒死亡事件。當時，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FDA)從江蘇和山東兩家公司出口美國的部分小麥蛋白粉和大米蛋白粉中，檢出三聚氰胺成分，并初步認為寵物食品中含有的三聚氰胺是導致貓、狗中毒死亡的原因。
中國儀器儀表學會飼料研究專家常碧影當時接受采訪曾指出， “三聚氰胺不是飼料原料，也不是國家允許使用的飼料添加物。” 9月12日，記者從河南一家蛋白粉銷售企業(yè)總經理處得知，此前行業(yè)內確實有往蛋白粉或飼料中添加三聚氰胺的情況，特別是飼料，有的廠家已添加十多年。
在“毒糧”事件后，政府批捕了有關企業(yè)負責人。從那時起，三聚氰胺在食品、飼料中的添加行為被嚴查，有關檢測標準逐步出臺。上述河南企業(yè)總經理稱，“毒糧”事件后，企業(yè)生產的植物蛋白粉，都被要求送到質監(jiān)局嚴格檢測相關指標。
但羅云波指出，整體看，對于該種物質的檢測“比較難”，也很費時間，并不能立即出結果，同時一些地方也缺乏檢測這種違禁物的專門儀器。
作為代理三聚氰胺的經銷商，廣東鑫鎂化工有限公司相關人士也對本報記者表示，他們在供應這種化工原料時，都嚴格標明了只限工業(yè)用途，絕對不可能有食品的用途。但作為供貨方，他們很無奈，“企業(yè)即使買了，但具體做何用途，我們并不清楚”，該人士指出，關鍵還是要在食品環(huán)節(jié)加強監(jiān)測手段。
采訪中，一位食品安全專家痛心地說：“‘毒糧’事件后，他就隱約感覺食品要出問題，但沒想到這么快!”來源：21世紀經濟報道 本報記者 張慶源 龍麗 申劍麗 曾航 石家莊 北京 上海報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