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峽樣本：一家民營醫院闖入后，公立醫院壟斷的醫療市場如何重新洗牌
一個醫生笑問：“你走嗎？”李小偉答:“我不走。”
但在查房過程中，河南西峽縣人民醫院普內科副主任李小偉突然脫掉白大褂，走出了醫院。
這個離開過程被描述得頗具戲劇性，在去年11月18日、19日先后離開縣人民醫院的15名醫生中，很多“離開”過程都被講述者講得活色生香。外三科副主任田國偉18日上午有一個腹腔鏡手術，主任張豐樓發現到了手術時間他還沒有來，打了他手機:關機。“這小子咋啦？”張只好嘟囔著自己上了手術臺。
兩個月后，1月19日，李小偉已經在西峽縣郊外五里橋鄉的豫西協和醫院上班。在醫院嶄新寬敞的大廳里，他與其他十幾名醫生的照片一起貼在“名醫欄”中：李小偉，普內科主作，擅長各類腎病治療……
在李小偉們身后，是波瀾頓起的縣級醫療市場，在民營醫院闖入以前，它曾經長期控制在公立醫院手中。醫生集體跳槽，不僅引發了一場公立醫院職工上訪的風波，也促使西峽本來尚在猶疑的醫療體制改革，小心翼翼地邁步前行。而全國范圍內，衛生部部長高強在今年1月7日全國衛生工作會議上的關于引入市場機制不等于“市場化”的講話，也引起了風云暗動。
醫生集體跳槽引發震蕩
“11月18日那天走了幾個，19日上午又走了幾個。”西峽縣人民醫院藥劑科一位工作人員回憶說。但也有職工說“那些沒有良心的”跳槽者是18日一起出走的。
骨干醫生的出走在縣人民醫院引起了極大震蕩，到18日晚上已經演變成莫名的恐慌。大家不知道明天還會有多少醫生會失蹤，醫院還能否運行。“我們心里都慌得很，最慌的是那些退休的老同志，他們退休金全靠醫院來發呢。”藥劑科那位人員說。人們進一步推測挖走那些醫生的民營醫院——豫西協和醫院用心險惡而且瞅準了時機:18日，縣人民醫院院長賈虎林還在國外考察，群龍無首的公立醫院無力及時反擊民營醫院的挖人之舉。
從另外幾家醫療機構傳來消息加重了人們的不安：縣中醫院走了4名醫生，縣公療醫院走了1名醫生。
18日晚，縣人民醫院的一些退休人員及職工在醫院里聚集。“大家越說越心慌，好像辦了50多年的醫院會在一兩天內垮下來。”一位參加者回憶。
人們在恐慌情緒中挨過了艱難的一夜。“那天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如果醫院辦不下去了，我們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一位退休醫生說。19日上午，很多職工聚集到了醫院五樓大會議室。一時間群情激憤，“大家眼里都含著淚。”一位職工說。
“當時大家都不知道還會有多少醫生走，如果任由民營醫院這么挖下去，我們醫院的人才肯定被挖空，醫院就垮了。所以，大家的心態比前一天更慌。”縣醫院藥劑科的張主任說。
縣里的領導也已獲知此事。19日上午9時，主管衛生的副縣長何平趕到醫院。“已經退休的李聚明院長哭著給他跪下了，求他救救醫院。”縣醫院一個科室的張姓副主任回憶。
縣委的一位副書記也隨后趕到。兩位領導承諾出走的醫生會在10點回來，后來這個承諾被推遲到12點。但是，并沒有醫生回來。
恐慌情緒終于開始宣泄：有人把會議室的桌椅砸了。
發紅頭文件制止醫生流動
李小偉在進入縣人民醫院前，在鄉衛生院當了十幾年院長。談起此次跳槽，他說：“我在基層干了那么多年，深知醫療資源來之不易，總不能看著這么好一所醫院閑置。”“多一家民營醫院有什么不好，多一個競爭者，醫療價格下來了，老百姓落實惠。”他同時覺得這次改變可以實現自己的一些想法。
“公立醫院的管理體制讓我感到厭倦。”豫西協和醫院護理總監葛生亞對當地媒體說，在新的平臺上她將有新的作為。她原來在縣醫院任護理部副主任。
然而，縣醫院的職工認為真正吸引骨干醫生跳槽的還是高薪。在縣人民醫院，科室主任一年的收入在3萬元以上。公立醫院職工認為民營醫院開出了更高的價碼。
所以，這些醫生失蹤后，受到了道德攻擊。一些跳槽者的手機收到了諸如“有奶便是娘”這樣的短信。
去年11月19日，跳槽的十幾位醫生匯集到了豫西協和醫院，“他們有的打車來的，有的自己騎摩托來的，并不是外界說的那樣派車接他們來的。我們沒有挖人，是正常招聘。”協和醫院院長白振懷說，之所以選擇周末，只是因為招聘時約定的就是那一天。
醫生們被專車送到了距西峽縣城30公里外的一處風景區。“在這里，大家進行了交流，醫院的投資者介紹了醫院的情況。”白振懷說。
隨后醫生們坐車去山西運城參觀那里的民營醫院。但車沒開出多遠，將近中午12點時，被追趕而來的縣領導截停，所有醫生返回西峽縣城的一家賓館。縣領導與醫生們進行了充分接觸，轉達了縣醫院職工的不滿情緒，但沒有醫生表示愿意回原單位，“事情已經鬧成這樣，還怎么回去？”19日晚，兩位醫生被家屬派車接回家，他們后來很快回縣醫院上班。
同時，縣醫院職工的情緒仍在激漲，有人表示要去省里、北京反映情況。西峽縣委縣政府當晚連夜開會，拿出了對此事的處理意見。這個意見被醫院職工稱為“四條決議”。四條決議的主要內容是：豫西協和醫院不得在本縣招聘醫務人員；應聘到協和醫院的醫生必須回到原單位上班。后來，這個意見以紅頭文件的形式下發。
“這意味著我們醫院不會被挖空。大家心里有了底，情緒也就慢慢平復了。”西峽縣人民醫院藥劑科的張主任說。
但大部分離開的醫生并沒有再回到原單位上班。今年元旦過后，他們陸續到豫西協和醫院就位。
在醫生集體跳槽事件解決過程中，當地輿論對政府紅頭文件隨意干涉人才擇業的自由性進行了抨擊。西峽縣衛生局局長韓向陽對此回應說，那時的當務之急是消除醫院職工的激烈情緒，迅速恢復醫療秩序。這樣的方式是在現實的基礎上做出的選擇。
事實上，西峽縣領導對醫生集體跳槽的態度一直在微妙地變化。對于醫生們的去向，縣委后來的意見是：根據醫生們自己的意愿，由衛生行政部門辦理執業地點變更手續。
1月19日，韓向陽告訴記者，醫生們的變更手續正在進行。這樣，他們將擺脫“非法行醫”指責的尷尬處境。
一家獨大格局中的闖入者
面對西峽縣人民醫院職工對自己的非議，白振懷感到無奈，“這只是一次正常的社會人才流動，沒想到鬧出這么大的風波。”
2004年，白離開了縣人民醫院業務副院長的位子，任豫西協和醫院院長。當時他正好40歲，覺得自己可以“再闖闖。”耐人尋味的是，他的調動是縣委的決定。
“沒有我，民營醫院也會出現，公立醫院總要面對這樣的競爭者。”白振懷說。
一直關注此事的鄭州大學MBA中心周磊教授評價說，民營醫院的出現及這次醫生集體跳槽，標志著西峽醫療資源重新整合，西峽醫療市場也將重新洗牌。
西峽地處豫西南山區，43萬人口，民營經濟發達，經濟在南陽市各縣區中名列前茅。去年，西峽縣年醫療消費支出是9000萬元，平均每人醫療支出超過200元。
西峽醫療市場主要被三家公立醫院瓜分。“2005年，縣人民醫院收入是5100萬元，公療醫院和中醫院分別占700萬元和600萬元上下。”韓向陽介紹說。
縣人民醫院一家獨大的格局已經維持了很多年。現在，這家306張病床的“二甲”醫院經常的住院病人在380人左右。該院的介紹資料上寫道:醫院共有員工453人，其中中高級職稱89人，年門診量22萬人次，住院1.2萬人次。病員輻射至陜西、湖北等六縣域，擁有全縣惟一的進口磁共振、CT、直線加速器……整體技術已與省市醫院接軌。
“無論技術、人才、設備及管理，我們醫院都是全縣最好的，我們的管理在全省也是在前10名之內的。”西峽縣人民醫院張中義副院長說。
在這種情形下，盡管縣人民醫院的醫療價格合乎規定，但實際上它形成了醫療市場的壟斷，并贏得不菲的利潤。一位熟悉西峽醫療市場的人士下此判斷。
在去年8月27日舉行的“醫療衛生體制改革：評估與展望”改革形勢分析會上，一位專家說，目前95％－98％的醫療資源還是國家控制，而95％以上的公立醫院在按照商業贏利模式運營。
西峽縣人民醫院有關人士指出，縣里每年的18萬元撥款根本不能到位，醫院要生存和發展，只能贏利。
縣人民醫院在西峽顯然是一個令人眼熱的“飯碗”，正因如此，當十幾名醫生集體跳槽時，副院長張中義坦承自己“沒想到”。院長賈虎林說，豫西協和醫院的出現，逼著我們更要加快發展。
據介紹，豫西協和醫院是一所非營利性的“二甲”醫院，由西峽通宇公司投資興建，2004年7月動工，去年10月完成一期工程，從基建到醫療設備，已經投入6000萬－7000萬元。“它使西峽人民提前五至八年享受到高等級的醫療資源”，白振懷強調，該醫院的設備是西峽最好的。這所醫院的宣傳冊顯示，它占地108畝，建筑面積4萬余平方米，擁有美國GE0.35核磁共振儀、雙排螺旋CT、彩超、全自動生化儀等設備。
協和醫院顯然缺乏當地的名醫生，于是，它在南陽日報和西峽電視臺打出了招聘廣告。“很多人打電話咨詢，也包括我的那些老同事。”白振懷說。
賈虎林并非沒有預見到公立醫院面臨的危險。白振懷回憶，他還在縣人民醫院與賈做搭檔時，兩人就意識到中國“入世”后外資涌入對公立醫院造成的壓力，“現在，外資還沒有到來，民營資本先來了。”
通宇的資本最初是想買下縣人民醫院，但被醫院的職代會否決。據說它后來還試圖購買中醫院，也未能成功。后來，位于縣郊的五里橋鄉衛生院被它收購了。在此基礎上，豫西協和醫院迅速長成，并毫不客氣地要與公立醫院分一杯羹。
“與民營醫院相比，我們的待遇和環境優勢在哪里？”賈虎林在接受當地一家媒體采訪時如此反問。
然而，幾乎所以接受采訪的人都承認，競爭者的出現，將使西峽醫療市場技術更高、設備更優、服務質量更好，老百姓將獲得比以前低廉的醫療價格。
從去年11月30日試營業后，協和醫院已經宣稱，它的大型設備的診療價格比西峽醫療市場現行價格低30％。
跳槽事件后悄然展開的醫改
“醫生集體跳槽事件，加快了西峽醫療體制改革的節奏。”衛生局長韓向陽說。
韓承認西峽的醫改一直處于小心翼翼的猶疑中，是“摸著石頭過河，走一步看一步，誰也說不清前途到底怎樣”。
去年7月底，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的一份報告宣稱“中國醫改基本不成功”，引起輿論嘩然。報告指出，現在醫療衛生體制出現商業化、市場化的傾向是完全錯誤的，醫療服務的公平性下降和衛生投入宏觀效率低下。老百姓看不起病，醫療保障成了“富人的俱樂部”。
據報道，一項調查顯示，90％的群眾對醫療衛生狀況不滿，尤其不滿“看病貴，看病難”。
然而此后不久，就有衛生部的人士對媒體稱：衛生部從來沒有承認醫改是失敗的。
鄭州大學MBA中心周磊教授說，醫改過程中一直充斥著不同的聲音，專家也各有各的說辭。“我敢說上頭也沒有一個清晰的改革思路，這讓下面就更加莫衷一是。”韓向陽無奈地表示。
今年1月7日，衛生部長高強在全國衛生工作會議上指出，必須明確衛生事業發展的途徑，引入市場機制不等于“市場化”，不能把維護群眾健康的責任推給市場，更不能“民進國退”，形成“賣醫院風”。衛生部同時要求各地解決群眾看病難、看病貴的問題，選擇部分公立綜合醫院，建立平價醫院或平價病房。
在去年的“醫療衛生體制改革:評估與展望”改革形勢分析會上，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宏觀經濟研究院教授常修澤說，政府管基本醫療保障，市場管超值醫療服務。
西峽的此次醫改暗合了以上思想，并悄然展開。“縣委為醫改開了多次會議，后來在三四個方案中選擇了現在的方案。”韓向陽說。
縣中醫院、公療醫院、傳染病醫院合并為“西峽縣第一人民醫院”。這所新的綜合性公立醫院要建成該縣的平價醫院，服務于中低收入階層的基本醫療保障，尤其要服務于參加新型農村合作醫療的農民、城市下崗職工、失業人員、進城務工人員等。“政府每年向平價醫院撥款不少于200萬。”韓向陽說，再加上省里和中央的撥款，應該能保住醫院職工的工資發放。
據介紹，去年中醫院的收入僅600萬元，職工工資都發不下來。中醫院一位醫生欣慰地說，這樣一改，我們的病號就會多起來。公療醫院副院長王金選說，“這可能不是最好的方案，但確實是不錯的方案。我們有一臺核磁，中醫院有一臺CT，資源整合，可以更好地為老百姓服務”。
王金選認為，平價醫院建立后，肯定會拉低西峽縣醫療市場的價格水平，“抑制區域內的醫療價格，也是平價醫院題中之義，另外，它還要承擔公共突發事件的治療”。
周磊教授則指出，平價醫院醫生收入的低水平會不會導致人才的流失，最后使公立醫院只剩下一支庸醫隊伍？這樣的隊伍能夠應付像非典這樣的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嗎？
這個憂慮同樣困擾著韓向陽，“改革如何避免回到計劃體制下的大鍋飯上去？平價醫院在政府撥款的同時，恐怕還要有市場激勵的一部分，這樣才能保持醫生的創新能力。可二者的黃金分割點在哪里？”
西峽縣人民醫院的改制也許會給韓提供一個“分割點”。按照醫改方案，這家實力遠遠超過其他同伴的公立醫院將改制成由政府控股的股份制醫院。“目前醫院正在清產核資，以確定政府51％的股份，隨后比照出醫院職工的股份。我們將實行年薪制。”1月18日下午，張中義副院長告訴記者。
“政府仍然要控制足夠的醫療資源，這樣才能應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韓向陽說，政府股份產生的利潤全部留在醫院，以備突發事件之需。院長也仍要由縣委縣政府指派。
股改也許會讓經常抱怨在與民營醫院競爭中沒有優勢的賈虎林院長感到高興，股改后，醫院就擁有了人事自主權、分配自主權和經營自主權，醫院領導可以自己決定招聘所需人才，并淘汰庸員，有才干者也將拿到更多的報酬。
縣人民醫院的一位女醫生說，大部分職工同意股改，因為不改革就會逐漸被民營醫院擠壓出局。
白振懷也對改革表示歡迎，“我們并不打算跟公立醫院硬碰，我們要搞錯位競爭，人民醫院一些項目很強，我們避開，著力發展他們的弱項，形成自己的優勢項目。另外，我們有著資金優勢，要吸引高端對象，同時開拓區域外市場，吸引周邊地區及至全國的患者。”
韓向陽說，西峽縣未來理想的醫療市場格局，是三足鼎立，百姓獲得優質低價的醫療服務。
當然有不同的聲音。“股改后，人民醫院這家公立醫院就不存在了。43萬西峽人民群眾到哪里享受高質量的醫療服務？股改后利益會不會集中在少數人手里？”縣人民醫院的部分職工發出了疑問。
1月9日，三位股改的反對者自費踏上了到省城反映情況的路途。
西峽縣未來理想的三足鼎立醫療市場格局
西峽縣地處豫西南山區，43萬人口，民營經濟發達，經濟在南陽市各縣區中名列前茅。去年，西峽縣年醫療消費支出是9000萬元，平均每人醫療支出超過200元。目前西峽醫療市場主要被三家公立醫院瓜分。
由政府控股的股份制醫院(西峽縣人民醫院將改制成由政府控股的股份制醫院)
闖入競爭的民營醫院(搞錯位競爭，利用資金優勢吸引高端對象，同時開拓區域外市場)
新合并的平價醫院(縣中醫院、公療醫院、傳染病醫院合并為”西峽縣第一人民醫院”，服務于中低收入階層的基本醫療保障)
作者：賈云勇
